第一千二十三章 童年是个楔子-《剑来陈平安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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寺内纸张粗劣,笔落纸上,如老驴负重登山。儒士休歇间隙,抖动手腕,以手指摩挲鬓角,想来与白云同颜色。
入夜,儒生挑灯夜读佛典,寺内塔铃相语,星斗阑干去屋顶不远,似可以竹竿挑落一二星代替灯烛。
清晨,闻钟声而起,儒生披衣穿鞋,开门启窗,白云冲帘而入,势不可挡,浓云如衾被。
人如坐混沌中,伸手不见五指,口鼻之内,无非云气,熏熏然如饮酒而醉,儒生喃喃笑言,不料世间竟有云酒。
云雾稍淡,寺庙尚未受戒的小沙弥,按时端来食盒,于僧侣梵呗声里,双鬓霜白的儒生,独自朝饭云中,一大碗白米粥,两份佐粥小菜,一碟豆腐乳,一碟盐豉干菜,儒生抬头偶见,一彩蝶乘云嬉戏至屋外檐下,为一老旧蛛网所缚,双翅扑腾不得去,儒生放碗起身,持屋内一支老竹根游山杖挑网救蝶,儒士回桌而坐,细嚼慢咽之际,见破旧蛛网,心中多出一问,要与住持和尚相询,饮食过后,出屋散步,巡檐览《戒坛律仪》,法度森严,偶有别字。
今日有贵客登山入寺门,携十数仆役,为首之人,半百岁数,说雅言打官腔,雍容缓步,极有威严,不见住持和尚相迎,唯有知客僧低头笑语,仆役皆斋于客堂,常有轰然笑声,贵客与知客僧同游,止步不前,双手负后,凝视戒坛律仪文字,贵客久久无言,与知客僧询问所镌文字,赤铜耶,镀金耶?
雨后初霁,春易困,儒生刚刚午睡初足,便有那个相熟的小沙弥叩窗疾呼,陈先生,陈先生,山灵仙君又驱五彩云至聚仙崖文殊台下矣,足可一观。
儒士出寺,与小沙弥一起登高游山,以竹杖拨开山路上的枯木、松枝。
常有雅士,掘老竹根。制游山之杖。尤其一些个岁月悠悠的山中古藤,用来制杖,是许多上了岁数的达官显宦之心头好,价格不菲。
此山有数峰,常在云雾中,不轻易与山外俗子展露面容,山势险峻,道路崎岖,寺高于云。
仰观诸峰,云烟袅袅,如面谈问道,如耳提面命。
山脚这座寺庙,在宝瓶洲历史上素有大名,尚且香火冷清,山上数寺,皆小而无名,香火稀疏,可想而知。
此峰唯有一寺邻近山巅,孤立云表,禅房简陋,儒士与小沙弥曾经来此数次,迎客者,无山僧,唯有山犬吠声而已。
此地山高风凉,即便入伏时分,据说僧衲犹需穿棉衣,一年四季,无需凉扇。山外来客偶有来此避暑,皆言人间正值酷暑。
院内有一小池,深二尺,潦不满溢,旱不干涸,此水若古佛,声味皆无。儒士曾细观其石土构造,似无滴水出山流泻至人间。
古寺旁有聚仙崖,建造一亭。
儒士每次到此观看云海,都会摆一古怪姿势,左手作拳安于腰侧。
然后小沙弥就会听到一连串古怪至极的声音,竖耳聆听,似乎是个佛家咒语,小沙弥只听得出首尾两字,既像古钟闷响,又似牛声,期间声音稍弱,最后便是蓦然轰一声,就跟打雷似的。
小沙弥好奇询问这是什么,儒士也笑容不语,只说以后有缘便知。
登山路上,小沙弥脚力很好,走了数里山路依旧呼吸平稳,随口问道:“陈先生,什么叫修平常心。”
寺庙里的巡山僧人,都说山中有那俗称大虫的山君,齿高于人,大如牛,似有灵,从不伤人。
儒士微笑道:“淘米时淘米,吃饭时吃饭,念经时念经,敲钟时敲钟,睡觉时睡觉。”
“陈先生,这些个道理,书上早就有的,方丈也是与我们说过的。”
“那就举个我自己的例子,与你说话时,跟与白也、于玄他们这些前辈聊天,是差不多的心境,这就叫平常心,不过很难,我这些年一直在反复琢磨这个问题。”
“他们是谁,大人物吗?”
“是了不起的大人物,也都是值得敬重的豪杰圣贤。”
小沙弥摸了摸光头,“懂了,不管陈先生有钱没钱,我都要一样敬重。”
文士会心笑道:“很好,这就叫有慧根。”
小沙弥腼腆道:“如果这般就是慧根,那慧根也太不值钱了些。”
文士笑道:“人之慧根如你我呼吸的天地之气,值不值钱,得看你怎么看。”
小沙弥犹豫了一下,说道:“陈先生,与你求个事呗。”
陈先生架子大得很嘞,抄写经书,写得一手很好的小楷,寺内僧人与他乞求字帖扇面或是楹联,皆被婉拒。
儒士好像猜出小沙弥的心思,摇头笑道:“此事免谈。”
小沙弥叹了口气。
他们这次没有去往那座小寺,径直去往聚仙崖山亭赏景,看云片刻过后,儒士再次摆出那个左手握拳安放在腰侧的姿势,至于他所念之咒,是密-宗的普贤金刚萨埵咒,遵循仪轨观想自前如海供云中,白莲月轮法座上。
亭外来了个陌生人,小沙弥连忙低头合十行礼。
看着那个相貌清癯、双鬓霜白的儒士,瘦如野鹤。
袁化境疑惑道:“是你?”
儒衫文士亦是疑惑道:“你是?”
袁化境冷笑道:“果然是你。”
相貌气态都可以变化,就是那么一对招子,实在是让袁化境看着就烦。
难怪在大骊刑部某份隐蔽机密的谍报上边,照理说是极正经、讲究的措辞,却夹杂有不少只是照搬到情报上边的“公道言论”。
其中某些出自剑气长城本土剑修的评论,便是袁化境看了都哑然,改艳他们几个,更是每每在饭桌酒局提起便要喷饭。
远看是阿良,近看是隐官。狗是真的狗,一个比一个狗。
对此袁化境是不太能理解的,按说剑气长城对这两位外乡剑修和读书人,是很有好感才对,结果却是“风评”这么差,虽说没有什么恶意,可调侃起来,如此肆无忌惮,不遗余力,还是让他们这些没去过剑气长城的人,倍感震惊。
就像国师崔瀺,风雪庙剑仙魏晋,在宝瓶洲,怎么可能会这么被谁随便调侃。
陈平安见他认出了自己,便以心声笑道:“在京城几次切磋,你好像都没有祭出压箱底的那把本命飞剑?是反正赢不了,干脆就藏掖起来,还是不宜现世,暂时见不得光?”
袁化境沉默不言。
陈平安笑道:“无妨,太阳底下谁还没个影子。”
袁化境依旧不开口,犹豫了一下,还是拾阶而上,步入凉亭。
小沙弥想了想,便与看样子是在异乡遇故知的一双朋友,告辞一声,去别处看风景去了。
陈平安双手拎起长袍褂子,落座翘腿,拍了拍膝盖,微笑道:“这里算是袁剑仙的一处避暑别院?”
此山虽然形胜,未尝有灵祇淫祀,历史上也无帝王封禅记录,其山如人,真隐士也。
陈平安说道:“真是个幽居散心的好地方。看得出来,袁剑仙确实安贫乐道,有淡泊之趣。”
袁化境说道:“你不用说这些没诚意的客套话。”
陈平安唉了一声,埋怨道:“客套什么,我与袁剑仙最为投缘,朋友间言语无忌,反话而已。”
袁化境一时语噎。确实,先前大骊京城地支九人,就数他跟陈平安最不投缘。
袁化境收拾情绪,淡然道:“早年偶然御风路过,喜欢这里的清净,每年闲暇时,我就都会来这边住上一段时日。我们九个,身份见不得光,不好抛头露面,差不多都有个类似散心的地方,隐姓埋名,改头换面,无事时就换上一种身份,比如改艳,就在京城开了那间仙家客栈。陆翚在一个畿县当县尉,韩昼锦在一个赤县开了个铺子,自己当东家,做些边境贩茶的生意,还有人领着秘书省试正字的俸禄。”
陈平安点点头,“松弛有度,修道之人,不能总绷着一根心弦。”
袁化境问道:“你来这边做什么?”
陈平安笑道:“降伏心猿。”
跟袁化境虽然远远称不上朋友,不过哪怕不是朋友,也能聊。
等到陈平安下山,回到山脚寺庙,已经是夜幕沉沉的光景,在住处研墨,摊开纸张,写下一语。
远离一切颠倒梦想。
泼墨峰之巅。
陆沉微笑道:“若是不去刻意说玄,一句眼见为实耳听为虚,大体上总归是没错的。”
抖了抖手腕,陆沉说道:“人情翻覆如手掌,世道死生如车轮。”
言语之间,陆沉屈指一弹,便有一缕清风,拂中一位道门天君的眉心。
在这之后,曹溶便如同“开眼”,视线追寻着师尊陆沉的昔年视野,清清楚楚看到了一幅光阴长河旧画卷。
风景旧曾谙。
由不得曹溶不去看风景。
反正闭眼也无用。
只说梦中所见,难道是靠眼睛吗?
曹溶盘腿而坐,双手掌心朝上,叠放在腹部,就当是观道一场。
年轻道士弯腰推着一辆双轮木板车,坑坑洼洼的泥路上,响起一阵车轱辘滚动声响,进入一条光线略显阴暗的陋巷。
道士一路念叨着“佛祖保佑,菩萨显灵”。
在一处院门口外停步,道士敲门喊话,片刻后,一个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,终于还是开了门。
之后便是一番闲聊。
少年说到了自己记性好。
按照当年陈平安随后的解释,就是他看东西,比听别人说话,更容易记住。
此时陆沉好像批注、训诂某篇古文一般,笑着点评道:“此处要留心,‘更’。这个字,少年就用得很巧妙了。”
至于记性到底有多好。道士让少年打个比方。
少年便说在家乡这边,瓷器烧造,有拉坯环节,有门手艺,名为跳-刀。
这门手艺,门槛不低,小镇诸多龙窑窑口,姚师傅,又是最好的。
但是他当窑工学徒之初,只看一遍,就记住了所有的细节。
曹溶看到此处,陆沉“听”到这里,便继续开口道:“就像白玉京诸脉道统,雷法传承很多,五城十二楼,几乎都有涉及,但是公认雷法造诣最高的庞鼎,抖搂了一手压箱底的绝活,然后有个尚未授箓的道童,远远看了几眼,就说自己都看清楚了,掌握了全部的‘形似’。曹溶,你觉得这个道童的修道资质如何?
曹溶由衷赞叹道:“极好,惊世骇俗的好,足可称之为出类拔萃。”
灵宝城城主,道号“虚心”的庞鼎,老道士被誉为青冥天下雷法第一人。
陆沉说道:“这种手艺,扯远了说,可以粗略理解为一种,切割。已是如今陈平安自创剑术之一。”
“可是在当时,这就叫有心无力。如陈平安自己所说,看得太清楚每一个姚师傅的细节,也就看得清自己的每一个错误,错越多,心越急,越着急越犯错。”
同样一个村庄,一样没钱的两个穷光蛋,一个是斗大字不识一个的穷酸汉,跟一个读过几本书的酸秀才,两者对痛苦的感知,深浅,宽窄,长短,都是不一样的。
在于见解。
知道很多个为什么,却都无法解决问题,可能恰好才是痛苦的根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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