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百六十六章 桌上火锅桌外雪-《剑来陈平安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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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辛苦龙门前辈了。”

    果然微笑道:“只是略尽绵薄之力,不值一提,对待太平山重建一事,陈先生用心之深,起念之大,不是我可以媲美的。”

    不知为何,总觉得这位据说当年从未登上太平山的陈先生,早就将自己当做半个太平山修士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玩笑道:“与龙门前辈都是记名供奉,那么下次游历中土神洲铁树山,想必不会吃闭门羹了。”

    果然说道:“我可能会在这边多待几年,不过会与师姐书信一封,届时扫榻相迎,虚左以待。”

    千里之地,杳无人烟,在此登高望远,满眼俱是孤寂之意。

    有斜阳处,最怕登高楼。

    果然说道:“有点事情可忙,其实对黄庭来说,反而是好事,可以分心。”

    所以果然会故意在很多并非关键问题的细枝末节,依旧让黄庭拿主意,不单单黄庭是山主、他是供奉那么简单。

    有意为之,让黄庭为难。

    陈平安轻声道:“等到忙完了,又会稍稍安心几分。”

    吴霜降的岁除宫,被青冥天下称为“少年窟”。

    这座太平山,何尝不是。

    陈平安打算在太平山祖师堂建成时,作为观礼,送出那本《丹书真迹》,按照之前陆沉的那个说法,书籍本身材质就上乘,如果再加上一千两百多个文字,炼化之后,刚好可以支撑起一座罗天大醮,作为太平山的护山阵法。        只是因为此书是李希圣赠送给自己的,陈平安当然需要问过李希圣,所以还让陆沉帮忙捎话,赶巧,李宝瓶此次做客青萍峰,就主动提及此事,说他哥好像知晓此事了,说无妨的。

    李希圣还说以后只要时机合适,一定会来太平山。

    而这个暂时还是儒家门生的李希圣,作为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的一气化三清之一,正好是太平山道士一脉的掌教祖师。

    太平山上任山主当初跻身天君之时,焚香请神降真,结果未能见到大掌教寇名“莅临”祖师堂,引以为憾。

    陈平安与果然道别,接下来要去一趟蒲山。

    果然抱拳笑道:“陈先生是真正的粹然醇儒,论道讲理,只是实实落落,有真学问,绝不怪怪奇奇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神色尴尬道:“委实当不起龙门前辈的这个赞誉。”

    蒲山掌律檀溶的千金万石斋,在桐叶洲山上山下,是极负盛名的一座书斋。

    浩然天下的渡船管家之间,有几座属于自己的小“山头”,都是相熟又投缘的老修士,偶尔通过一场私人的镜花水月,谈闲天,此外还能够互通有无,一来二去,往往就是凭空多出的几条财路了。之前檀溶与两条外乡跨洲渡船的管事约好,帮忙与皑皑洲某个宗门重金购买那两本印谱,虽然肯定不是极为珍贵、如今已经被炒出天价的初版初刻,也算补上一个缺憾了。但是今天的檀掌律,主动开启镜花水月,已经闭口不提此事了,端坐在一座案几之后,空落落的案几上边,搁放着两方刚刚得手的崭新印章,很扎眼,檀溶却不主动提及此事,只等某些眼尖之人开口询问。

    扯了很久的闲天,终于有识货的人问道:“檀溶,桌上摆的,是新刻的对章?拿起来瞅瞅印文,让我看看你小子如今治印功力是涨了还是退了。”

    檀溶便笑着将印章拧转方向,给出边款文字和落款名字,不着急给看底款印文。

    一时间镜花水月陷入长久的沉默。

    因为落款人,是那“落魄山陈平安”。

    结果有人率先开口,便是言之凿凿的语气,“假的!”

    有人附和道:“老檀啊,何必呢。”

    有人唏嘘不已,啧啧出声,“檀溶啊檀溶,为了点虚名,真是半点脸皮都不要了,犯不着,大家都知根知底的,打肿脸充胖子的勾当,没啥意思。”

    这把檀溶给气得火冒三丈,不过老掌律瞥了眼门口那边,很快就抚须而笑,再无半点郁气,好个来得早不如来得巧!

    一位参加过倒悬山春幡斋首次议事的跨洲渡船老管事,揉碎多颗雪花钱,丢入镜花水月,沉声道:“檀溶,这种事情,真心别做了,犯忌讳,我也就是晓得你的人品和蒲山的门风,否则以我跟新任隐官非同寻常的交情,下次瞧见了新任隐官,酒桌摆起来,几杯酒水下肚,非要将此事说道说道,你当我不晓得新任隐官的笔迹吗,这两方印章的边款刻字,软绵无力,分明柔媚有余,雄健不足,你骗谁呢,有机会我以后带你去城头那边,好好看看隐官大人所刻之字……唉,隐官大人?!”

    当初这位元婴境老管事,曾经与一位金丹女修的晚辈船主,领了一份额外的小差事,得以在春幡斋落笔记录双方议事内容。

    一袭青衫长褂的年轻人,蓦然出现在镜花水月中,站在檀溶身边,拱手抱拳,晃了晃,笑眯眯道:“听声音,是凫钟渡船的刘禹刘管事?”

    即便隔着一座镜花水月,那位老管事依旧觉得头皮发麻,背脊生寒,又不敢装聋作哑,只得颤声道:“正是正是。”

    随即又有一位女修,连忙砸钱镜花水月,怯生生开口道:“‘霓裳’船主柳深,见过隐官大人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双手笼袖,笑着点头。

    檀溶结束这场镜花水月之前,陈平安拱手,笑道:“在这里与诸位拜个晚年,新年大吉,顺风顺水,预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,都财源广进。”

    镜花水月里,热热闹闹,响起十数个嗓音,纷纷与年轻隐官还礼。

    李宝瓶他们已经离开蒲山继续南游,会按照蒲山给出的游历路线,先沿着那条沛江入海,去往一座海上岛屿仙府遗迹,再登岸。

    有裴钱,钟魁和庾谨,在这桐叶洲,就算对上那个占据三山福地的万瑶宗,都丝毫不怵。

    不过如今蒲山祖师堂多出了个嫡传弟子,被认为是个托关系走后门的家伙,名叫崔万斩,其实是崔东山的阳神身外身,只是陈平安暂时不宜与之碰头。

    先前青萍剑宗的青衫渡那边,来了一个青衫老者,独自远游至此,听说陈山主不在山中,便不再继续逗留,继续游历去了。

    就像一个家里的长辈,大多如此,明明心里很在意,偏要假装不在意。

    难得开口,说话也总是轻描淡写,晚辈稍不留心,就会错过老人们很多藏在平淡脸色、眼神、言语的意思。

    陈平安离开蒲山,来到密雪峰,崔东山委屈极了,我也不能绑着宋老前辈不让走吧。

    我敢吗?

    就宋雨烧那倔脾气,仙都山如果非要留客,到时候惹得老前辈不痛快了,先生你还不得把火撒在学生头上。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宋前辈游历到哪里了?”

    崔东山笑道:“看样子,宋前辈一开始就没打算怎么游历桐叶洲,故而离开青衫渡后,就径直往北走去了,这会儿约莫走旧大渊王朝的某座旧城,极有可能,就是先生和钟魁见面的那个地方,其余沿途座座鬼城,也没什么可瞧的了,那边好歹还有个好似新任城隍庙的古丘,还在那边忙活,以宋前辈的脾气,肯定愿意停步多看几眼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你忙去,我自己去找宋前辈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嘿嘿笑道:“先生,与你报个喜,柴芜已经是玉璞境了,小陌赠送的那把本命飞剑,也已经被柴芜炼化完毕,所以咱们青萍剑宗,又多出了一位玉璞境剑修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一时无言。

    崔东山说道:“我也没有刻意藏掖什么,所以得知此事后,孙春王,白玄他们几个,卯足了劲,愈发认真炼剑了。孙春王还好些,白玄最可怜,就跟被雷劈了一样,连说不可能不可能,蹲在地上抱着脑袋,就差没有躺在地上打滚了,被白玄这么一闹,何辜于斜回也都心里好受了点。不过大体上,谁都没有嫉妒柴芜的一步登天,到底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,眼界宽,见过大世面,道心底子好,不服气是肯定会有的,就像白玄,所谓的不可能,是这个大爷,想不明白‘天底下怎么可能会有比我资质更好的同龄人,不能够啊,不应该吧,怎么可能呢’,最近几天白玄稍微缓过来了,不过肯定还会继续纠结这件事,至少个把月吧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无奈道:“真是个大爷。”

    能够才见面没多久,就连蒙带骗将那九弈峰邱植在那本英雄谱上边花押,确实独一份。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接连问了两个没头没脑的问题,竟然让崔东山额头渗出汗水,数次欲言又止,都没能开口言语。

    “趴在田垄边钓过鳝鱼吗?”

    “《管子》白心篇有言,名满于天下,不若其已也。东山,你觉得呢?”

    崔东山刚要说话,先生已经身形化作十数道剑光,刹那之间就已掠过仙都山。

    崔东山呆滞无言,喃喃道:“先生真要与文庙规矩为敌吗?”

    “如此一来,先生招惹的,可是礼圣啊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不愿意说先生的半句不是,就只好跳脚,破口大骂仰止那个婆姨。

    第一次,崔东山觉得自己先生的境界不够高,是好事情了。

    只是一个没忍住,崔东山又开始骂那仰止是蠢货,这就咬饵,自投罗网了?!

    这不是自己跳上砧板是什么?

    还是说依仗着文庙规矩,以及脱离战场之外,便笃定先生不敢出手?

    难道说,礼圣是有意为之?

    是与那个邹子的一个赌局?

    旧大渊王朝境内,一处处原本鬼气森森的战场遗址,如今已经变得天清气朗。

    暮色里,一位斜挎棉布包裹的青衫老人,缓缓走入城门口,此地是州郡治所同城,老人视野所及,还是与先前所到之处景象无异,断壁残垣,了无生气。

    老人望向城隍庙遗址那边,小有意外,莫不是城内已经有了新任城隍爷?就打算去那边看看。

    老人这辈子一直在走江湖,直到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的那天,好像也没走太远。

    前不久,老人找到孙子宋凤山和孙媳妇柳倩,说自己想要去南边的桐叶洲瞧瞧。

    宋凤山和柳倩怎么劝说也不管用,只得由着老人单独一人,跨洲游历。

    至于老人为何突然有此意,他们两个晚辈,心知肚明,得怨那个山神祠建在分水岭的韦蔚,这位山神娘娘,寄了一封密信到竟陵山祠庙这边,与自认为是她闺中好友的柳倩,主动说起了那位陈剑仙的落魄山,即将选址桐叶洲作为下宗一事,反正就是一封飞剑传信的小事,还能白得一份人情,柳倩再怎么说,如今也是朝廷正统封正、纳入礼部山水谱牒的同僚。

    其实夫妇二人很清楚,爷爷曾经真正想要去游历的,是北边的那个北俱芦洲,以及那个拥有渝州的西北流霞洲。

    前者是年轻时候就想去,那会儿的梳水国武学宗师,总觉得江湖剑客与山上剑修,没什么两样,如果真有区别,一去便知。

    后者是宋雨烧老了之后想去,反正两个地方,都很想去,又都始终不曾去过。

    宋凤山当然不放心爷爷去那桐叶洲,浩然九洲,就数此地,昔年被蛮荒天下妖族糟蹋得最狠,如今山上山下最不太平。

    上次陈平安已经带着道侣宁姚,主动拜访竟陵山了,还喝了顿酒,只是要着急赶路去往彩衣国,就没住下。

    宋雨烧也没脸挽留年轻人,仗着年纪大,倚老卖老,要不得。年轻人肯忙事业,忙大事,很好,游手好闲就不像话了。

    至于这次落魄山下宗庆典,没有邀请自己,宋雨烧没觉得有什么,老人毫无芥蒂,那些山上的风光,一介江湖武夫,有什么好掺和的,况且那小子的下宗还不在宝瓶洲,山水迢迢,多半是嫌自己老了嘛,走不动道了,吃不得辣喝不动酒了。

    臭小子。

    下次见面,别想我有好脸色。

    如今城内,活人有十几个。

    为首的,是个披甲佩刀的壮汉,一个假装是五境的六境武夫,叫洪稠,汉子与那与妇人汪幔梦,是一双露水鸳鸯。

    汪幔梦是山泽野修出身,妇人个子很矮,但是姿容狐媚,肌肤白皙。

    一身束腰的短打夜行衣,踩一双绣鞋,用某个色胚胖子的说法,就是纤细腰肢肥腚儿。

    这十几个野修和江湖武夫,本来是想来这边捞偏门财的,马无夜草不肥,人无横财不富。事实上,也确实差点就被他们挣着一大笔钱了。结果好死不死,遇到了一个姓钟的读书人,身边带着个胖子扈从。一帮做惯了捞偏门营生的家伙,在这座鬼城之内,竟然开始被逼着做起了好事。当起了那木匠,打造一辆辆木板轮车,小心翼翼归拢散落城内的尸骸,再当那出钱又出力的大善人,打造出义庄停灵处,寻龙点穴找出风水好的阴宅,开辟建造出坟地,还要辨认那些尸骨的生前身份,这就得去城内两座州郡衙署的户房,仔细查阅档案和地方志,他们这辈子都不曾如此用心读书、翻书、抄录名字,敢情是练字呢。

    此外每夜在那旧城隍庙,还要临时充当那种鬼差,陪同古丘一起“夜审”众多孤魂野鬼,仔细检点生平事迹,其中那几个不是练气士的江湖武夫,找已经麻木了,他们估计自己这辈子走夜路,都不用怕鬼了。最近开始相互间打趣,就咱们这笔迹,不说有多好,比起一般的读书人,也差不到哪里去了,在那街头给人写家书,年关庙会集市,写几幅春联,总能挣个几两碎银子吧。

    如今在这座鬼城里边,晚上睡觉倒是踏实了几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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