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百一十四章 一张桌子-《剑来陈平安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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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太象街陈府。

    这里将会有一轮朝阳冉冉升起,很快就会让整座五彩天下为之侧目。

    因为这座府邸的真正主人,还是曾经的陈熙。

    以前在剑气长城,关于那一小撮巅峰剑仙的战力高低,一直争吵不断,尤其是董三更、萧愻、陈熙和齐廷济这四位,具体位次如何,众说纷纭。

    陈平安当然也很好奇,所以有次老大剑仙做客避暑行宫,就问过这个问题,老大剑仙原本一向不掺和这类有的没的排名,大概是觉得新任隐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就破例给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,杀力是董三更最大,本命飞剑是萧愻最多最好,剑术是齐廷济最高,剑道造诣是陈熙第一,董三更输在年轻时受伤太重,萧愻输在心不定,齐廷济输在不纯粹,陈熙输在相对体魄孱弱又心太高。

    少年模样的陈缉。

    不等陈平安行礼,陈缉就已经摆手道:“免了,省得双方都别扭。”

    那位侍女抱拳道:“陈晦,见过隐官大人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抱拳还礼,“恭喜陈姑娘跻身玉璞境。”

    如果不是陈晦如今的身份、境界都不宜泄露,飞升城外那座梅花园子,就已经是属于她的剑仙私宅了。

    屋内两坐两站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介绍道:“陌生,道号喜烛。喊他小陌就是了。是一位飞升境剑修,来自蛮荒天下,在明月皓彩中沉睡多年,与元乡问过剑,也曾砍过仰止和朱厌。”

    言下之意,陌生就只是一位纯粹剑修,与剑气长城并无恩怨。

    饶是陈晦道心坚韧,此刻亦是难以遮掩的一脸震惊。

    也就是年轻隐官说出口,不然她就只当是听个笑话了。

    一位活到万岁高龄的远古剑修?与龙君观照元乡他们都是同辈?

    小陌作揖道:“小陌见过陈老剑仙。”

    陈缉同样吃惊不小,起身抱拳道:“剑气长城,剑修陈熙,有幸一见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跟着陈缉起身再落座。

    陈缉问道:“要不要我帮忙想个法子,让你去祖师堂议事?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道:“这次就算了。”

    陈缉也不勉强,笑问道:“不摆酒?”

    陈平安赧颜道:“太仓促了。下次回这边,肯定摆酒。”

    陈缉不以为然道:“仓促?仓促个什么,这种事情,总不好让宁姚开口吧,她到底是个女子。我就奇怪了,你小子胆子也不算小啊,怎么唯独遇到这件事,这么磨磨唧唧的,再说了,即便不摆酒,生米煮成熟饭都不会?”

    陈平安听得一脸尴尬,可对方毕竟是长辈,不好说什么。

    陈缉摇摇头,只是也没有多说什么,倚老卖老的言语,说多了容易惹人厌,只是跟陈平安问了些关于陈三秋的近况,听过了陈三秋的大致游历过程,陈缉显然不太满意,给了一句脚踩西瓜皮的评价。再问了些董画符、晏琢和陈李、高幼清这两辈年轻人离乡后的修行情况,倒是让陈缉颇为满意。

    陈缉问道:“齐廷济的那个龙象剑宗如何了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收了十几位年轻剑修当弟子,齐宗主如今在蛮荒天下那边,负责驻守一处渡口。”

    “难为他了。”

    陈缉自嘲道:“果然人都是会变的。”

    陈缉突然问道:“你觉得齐狩担任城主,合不合适?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可以多看几年,好歹等齐狩跻身了仙人境,其实合不合适,还是齐狩自己说了算。”

    陈缉点点头,算是认可了年轻隐官的这个说法。

    可能如今的飞升城剑修还不太清楚,最希望齐狩能够当上城主并且当好城主的两个人,就是此刻屋内两人。

    陈平安是希望齐狩坐稳那把暂时空悬的交椅之一,只要齐狩能够真正服众,那么宁姚就不用分心。

    陈缉是自己不太乐意去当什么城主,如今更多心思,还是看看能否比起上一世的修行境界,百尺竿头更进一步。

    但是由陈缉担任首任城主,曾经是老大剑仙的亲自安排,知道此事的,除了陈缉自己,就只有年轻隐官了。

    陈缉还真怕陈平安这小子不仗义,为了能够让宁姚轻松些,某天就在祖师堂那边,当众搬出“这道法旨”。

    陈缉又问道:“以后飞升城的供奉、客卿,数量需要有个定额吗?”

    陈平安想了想,“个人建议,最好人数不要超过祖师堂三成。”

    陈缉问道:“邓凉以后脱离飞升城,由他创建的那个九都山下宗,我们飞升城需不需要礼尚往来,安排一个首席供奉?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摇头,“不需要盯着,意图太过明显了,会成为隐患重重的一条潜在脉络,一旦开枝散叶,就是飞升城与那邓凉下宗分裂的根源所在。”

    陈缉笑道:“我倒是觉得意图明显一点更好,省得人心不足蛇吞象,飞升城没那闲工夫去安抚人心,有些毛病,就是缺少敲打,给惯出来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微笑道:“反正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,那就再议?”

    陈缉点头道:“可以。”

    在陈平安和小陌离开后,陈缉继续看书,陈晦站在一旁,无声无息,她自幼生长在陈府,既是死士,更是刺客。

    陈缉问道:“怎么样?”

    陈晦毕恭毕敬答道:“若是奴婢与之对敌,毫无胜算。”

    陈缉笑问道:“如果是战场偷袭,或是一场精心准备的刺杀?”

    陈晦摇头道:“奴婢多半还是送死。”

    陈缉笑道:“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天才吗?分两种,一种是宁姚那种,轻轻松松就高出齐狩、高野侯两个境界,还有一种就是陈平安、斐然和绶臣这种了,只要是与人同境厮杀,就能够立于不败之地。”

    陈晦难得主动询问,小心翼翼说道:“主人,一座五彩天下,能够容纳几位十四境大修士?”

    陈缉轻轻翻着书页,微笑道:“可以有很多个十四境,也可以只有一位,这就得看天下第一人的态度了。”

    夜色里,一条陋巷,一栋小宅子,灯火昏暗,作为刑官二把手的捻芯,这些年她就一直住在这里,关于她的身份,至今还是个谜,只是也没谁敢去刨根问底。毕竟她作为躲寒行宫武夫一脉的主事人,还管着一座牢狱,身份地位,已经超过当年的老聋儿。

    今天难得有客登门,捻芯打开院门,将陈平安和一个黄帽青鞋的青年修士带入正屋。

    陈平安取出那支老烟杆,很快就开始吞云吐雾起来。

    捻芯皱眉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本来以为眼前这个男人,现在怎么都该是一位玉璞境剑修,外加止境武夫的归真一层。

    陈平安解释道:“去了趟蛮荒天下,代价不小,跌境比较多了。”

    捻芯点点头,也不细问。

    有敲门声响起,小陌去开门,看到了一个身形佝偻的男人,一手提着酒壶,一手拎着油纸包裹的酱肉,小陌立即露出笑脸,因为认出了对方的身份,作揖道:“落魄山供奉陌生,拜见郑先生。郑先生喊我小陌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男人一脸尴尬道:“怎么觉得像是被做奸在床了。”

    捻芯转头望向院门口那边,她黑着脸沉声道:“郑大风,你给我说话注意点!”

    郑大风笑容灿烂,与小陌点头致意,既然是自家人,就不用客套寒暄了,大步走入院子,一本正经道:        “山主,我必须好好解释一下了,其实我不常来这边的,跟捻芯姑娘半点不熟。”

    落座后,郑大风看着那个抽旱烟的山主,笑问道:“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?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去过杨家药铺之后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放下酒壶和油纸包,抬起手掌晃了晃,摇头道:“道行差得远了。”

    转头望向小陌,郑大风一脸诚挚问道:“小陌,咱哥俩多年不见,不得喝点?”

    陈平安本来想调侃几句,只是再一想,不由得脸色古怪起来,便忍住跑到嘴边的话。

    小陌立即起身,拿起酒壶,给郑大风和自己各倒了一碗酒,微笑道:“确实是一别多年。”

    因为小陌刚才在门口那边,只是一眼,就认出了郑大风的双重身份,除了是落魄山的看门人,很久之前,更是某地的看门人。

    不过那会儿的“郑大风”,相貌堂堂,英姿勃发,身上披挂一件“大霜甲”。

    郑大风一只脚踩在长凳上,问道:“去过躲寒行宫了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“都不赖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嗯了一声,“不错是不错,也就仅限于不错了,麻烦得很,这帮孩子,就像是一直被剑气长城压着,拳意未曾真正起来,即便是资质最好的姜匀,也会觉得自己面对剑修,矮人一头。这种念头,一天不打消,就会一直是个无形瓶颈,最麻烦的,明明有此瓶颈,还不耽误破境。这就很难讲道理了,我这个教拳师傅,总不能按住他们的脑袋,去跟那些眼高于顶的同龄剑修们问拳搏命打几架。”

    其实换成是陈平安,如果是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武夫,不曾遇到崔诚,不曾有过竹楼练拳,一样会难以逾越那道天堑。

    但是白天在躲寒行宫那边,陈平安确实对那些年轻武夫很满意,是一种发自肺腑的认可。很大程度上,从姜匀和元造化他们的身上,陈平安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。

    这就像一个境界已经足够高的长辈,看到一个只能算是资质凑合的晚辈,后者虽然嘴上不曾豪言壮语,但是一双眼睛里,就像一直在反复念叨一句话。

    我一定可以成为大剑仙,对不对?

    陈平安觉得这样的“言语”,实在是美好动人至极。

    郑大风抿了口酒,立即打了个哆嗦,叹了口气,缓缓道:“要是搁在浩然天下,除了姜匀,有可能侥幸得到一次武运馈赠,其余所有人,就都别想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反正不是在浩然天下,等姜匀几个都跻身了金身境,你多花点心思,底子一样会很好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说道:“不如找一拨剑修演场戏,来场剑修和纯粹武夫之间的内讧?双方互为守关过关,结结实实打过一场,无论输赢,对姜匀他们都是好事。我就是个每月只领一笔俸禄的教拳师傅,连个芝麻官都算不上,没那么大本事,让隐官或是刑官两座山头的管事人,掌握好火候,        挑选出来的剑修,不光是境界合适,心性都有要求,不然这种事情,一方问拳,一方问剑,那些个飞升城的宝贝疙瘩,一个打急眼了,就要不管不顾,一旦跟姜匀他们生死相向,伤感情不说,就怕谁受伤,尤其是伤及大道根本,更怕牵一发而动全身,打破飞升城三座山头的微妙平衡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“你确实不适合出面促成此事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大笑道:“这就叫姜尚真照镜子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周首席的名声,等到下一次开门,肯定就能传到青冥天下那边去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跟着笑了起来,略作思量,“找人切磋这件事,我来办好了,不过你得做好拉架的准备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点点头,“捻芯姑娘,闲着也是闲着,不陪大风哥喝两口?”

    捻芯眯眼冷笑。

    郑大风自顾自抿了口酒,眼神幽怨道:“不喝就不喝,凶大风哥做啥子嘛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还是问道:“半斤八两真气符,能不能画出来,可不可以用在躲寒行宫那些孩子身上?”

    郑大风点头道:“能画,也可以用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有些疑惑不解,之前是以为这里边有忌讳,有师传禁制之类的讲究。

    郑大风笑道:“按照我师父的说法,无缘无故的,凭什么白给好处?”

    “再说了,当年我师兄在药铺后院,挨了那顿骂,难得被师父骂了个狗血淋头,李二那会儿不就是想当个好人吗?”

    “要不是高煊那小子,抢先买下那条金色鲤鱼和龙王篓,李二当时又得了师父的提醒,还有后来的落魄山?剑气长城的二掌柜和末代隐官?我看悬。”

    “佛家所谓的福慧双修,既是最容易的事情,又是最难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放下酒碗,双手抱住后脑勺,打了个酒嗝,笑道:“不过既然你开口了,我就将那两张符箓用上。”

    其实他是位山巅境武夫了。

    只不过在躲寒行宫那边,一直“吹嘘”自己是位覆地远游的羽化境大宗师。

    被孩子们瞧不上眼,真是郑大风自找的。

    成为山巅境后,郑大风就开始刻意练拳懈怠了,确实是懒。

    而且还是一种心懒。

    因为一旦成为五彩天下的首位止境武夫,就由不得郑大风懈怠了。

    我远风波,风波未必远我。

    郑大风觉得现在的安稳日子,就很好嘛。

    从不收拾酒桌碗筷,只有擦凳子一事,代掌柜最勤快。

    我大风哥是那差婆姨的人吗?

    错了,是我大风哥的那些未过门媳妇们,寻寻觅觅,还没能找到她们夫君罢了。

    郑大风问道:“落魄山那边,如今是谁看大门?”

    “小米粒帮忙看门最久,每天巡山完毕,就去门口坐着。不过现在是个叫年景的道士,代为看门,他刚刚到小镇没几天。”

    “真道士假道士?”

    “还真不好说,按照现在的说法,当然是没有度牒的假道士了,可如果按照老黄历,算是真道士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点点头。

    我不多想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问道:“就没想着在这边找个媳妇?”

    郑大风笑呵呵道:“我又不是那帮毛头小子,每天嚷嚷着‘老子进不了避暑行宫,就娶个隐官一脉的女子剑修’。”

    “离乡多年,小镇那边啥都不想,就是有点想念毛大娘家的肉包子,啧啧,够大,当然还有黄二娘的酒水,酒碗也不小。嗯,再就是胡沣他爷爷的那个喜事铺子。”

    “对了,你知不知黄二娘的那个宝贝疙瘩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知道不多,只听说是个小秀才,读书种子,后来去了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学塾继续念书。”

    “就这些?”

    “不然?”

    “黄二娘的那个死鬼丈夫,姓白,她儿子叫白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是那个秋季别称之一的‘白商’?”

    郑大风笑道:“不然?”

    “还有那个胡沣,如果我没记错,跟你是同龄人吧,就是经常跟董水井一起去老瓷山捡碎瓷片的那个,你们双方怎么都该打过照面的。        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是见过很多次,但是我跟胡沣从来没说过话。”

    郑大风再次泄露天机,“胡沣姓胡,他爷爷姓柴,你就不觉得奇怪?”

    陈平安气笑道:“我怎么知道胡沣的爷爷姓柴不姓胡。”

    小时候陈平安都不敢走近那间喜事铺子,而那个走街串巷做缝补生意的老人,也从不走泥瓶巷。

    郑大风翻了个白眼,摇摇头,问道:“除了老瓷山,还有呢?”

    陈平安默不作声。

    是那个神仙坟。

    当年小镇孩子们经常逛的地方,其实就那么几个地方。

    在老槐树下纳凉嬉闹听故事,在石拱桥和青牛背那边,钓鱼游水。

    去老瓷山各凭喜好捡取碎瓷片,去神仙坟那边放纸鸢,玩过家家。

    陈平安心弦瞬间紧绷起来。

    玩过家家?!

    郑大风摇晃酒碗:“邹子去过骊珠洞天,如果我没有记错,是在杏花巷那边摆的摊子,后来还有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婆姨,就是那个邹子的师妹了,当年其实也去过骊珠洞天。既然半部姻缘簿,都被柳七带去了青冥天下的诗余福地,她手上的那些红线,从哪儿来的?这玩意儿,是谁都能炼制出来的?就算是三山九侯先生,他老人家的道法,足够通天了吧,一样没法子炼制。那么多的红线,到底是怎么来的,就是她从柴老儿手中求来的。”

    “都说二掌柜坐庄无敌,年轻隐官算无遗策,要我看啊,真心不怎么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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