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-《落雪满南山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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贺锐有辆车,买了两年了,专放在车库里吃灰。江鸣谦把它借了过来,下班以后就载着苏南,随机叫上几个公司里同事,走街串巷。江鸣谦说他小时候就住在老城区,后来父母离婚了,才跟父亲搬去南方,也算是半个胡同串子。
有江鸣谦在跟前闹着,日子好像一下变得很短——白天上班,晚上深巷胡同里喝点儿淡酒,吃点美食,等到家已是晚上十点,洗个澡倒头就能睡着。
***
顾佩瑜出院了,在家修养,定期去医院做康复治疗。
原来住的那房子在六楼,进出不便,全家从市区搬到了陈震此前相中的一套别墅里。
半山绿荫蔽日,夏天也不觉炎热。
顾佩瑜每日清晨推着电动轮椅,独自沿着林道“散步”半小时,有时候能看见松鼠,从这一棵树,窜到那一棵树上。
陈知遇一周至少三次,会来别墅陪着顾佩瑜——她突发脑溢血以致偏瘫这件事,陈震和陈知遇是最为耿耿于怀的。陈震工作忙,越逼近退休之年,越得紧赶着把所有事务都梳理清楚;陈知遇两地奔波,在家待的日子屈指可数。
平日里陪她的时间太少,终归心怀愧疚。
夜里,陈知遇处理完学校的一些事,从市区赶回别墅。将车泊在停车坪里,静悄悄进屋,闻到一股酒酿的香味。
顾佩瑜推着轮椅从厨房出来,笑说:“听见你锁车的声音了——冰镇的酒酿汤圆,王阿姨刚取出来的,你喝点儿,祛祛暑气。”
“一路上在车里吹空调,热不着。”虽这样说,还是接过白瓷汤碗,喝了两勺。
“吃饭了吗?”
“学校吃过了。”
“你爸说要回来的,也不知道今天又要忙到几时。”
“他们今天开会,说不准。您到点儿了就先去休息,别等他。”
“我今天在研究插花呢,你瞧瞧。”顾佩瑜伸手向着桌上一指。
“看见了,刚想问您呢。”陈知遇起身,走到花瓶前,拨了拨一支橙色的花,“这是什么?”
“天堂鸟,又叫鹤望兰。好看吧?”
“好看。”
“以前静不下来,好些事说要做,一直拖到现在……我生这病,也不是没好处,”她见陈知遇面有愧色,笑一笑说,“生老病死,谁能决定呢?你跟你爸一样——我早就说了,心重。凡事看不开,活该天生劳碌命。我已经到年纪啦,真一头栽下去醒不来……”
“您别乱说。”
顾佩瑜笑看着他,“要真有这一天,看开点,知遇,答应妈。我再不愿看你跟年轻时候一样了。”
陈知遇沉默下去,嗓子痒,有点想抽烟,然而在顾佩瑜面前,他从来不抽——她烦他沾烟酒,总说当老师的,这方面也得做表率。
“你推着我,咱们出去转一圈吧。”
陈知遇应下,让保姆拿了块披肩,给顾佩瑜盖在肩上。
到夜里,四周越发寂静,只偶尔从树林深处,传来三两声鸟叫,间杂着蛉虫的声音。
“这儿空气好,阳光好,就有一点,真是太安静了。”
“我常来陪您。”
轮椅摩擦路面,发出轻微的声响。
“我时常想,为什么人一到了年纪,就希望儿孙满堂,承欢膝下——可能就是太安静了。觉睡得少了,清醒的时间长,有时候就想,要能有个小孩儿,在跟前闹腾……”
“程宛可能暂时……”
顾佩瑜笑一声,“你当妈傻呢?”
陈知遇一怔。
“她从小到大,三天两头往我们家跑,她对你是什么态度,是不是女孩对男孩那种喜欢,妈看不出来?周家小滢结婚那阵,你天天陪她出去,领回来就是烂醉如泥——妈不是没年轻过。”
“那我跟她结婚……”
“我说不准,不知道程宛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什么……双……”
“双性恋。”
顾佩瑜笑说:“你们这些年轻人,花样百出,愁死我们这些大人了……我天天去翻什么萨福,什么伊丽莎白·毕肖普……”
陈知遇也跟着笑了一声。
“我不知道,万一你是跟她发生了点儿,什么所以才打算结婚……”
“没有。她不是双,从小到大只喜欢姑娘。”
顾佩瑜叹了声气,“难为程宛了。她家不比我家……”
“您开明。”
“别给我戴高帽——知遇,我担心你。这些话,也不知当问不当问。你俩结了这个有名无实的婚,是打算一辈子这样吗?”
陈知遇沉默。
“你……”顾佩瑜顿一顿,“还念着杨洛吗?打算就这么,念着她一辈子?”
“没……”陈知遇目光越过树梢,看向头顶,枝叶的缝隙间,隐隐露出一轮月亮的轮廓。
想到苏南,想到那晚在长江大桥上,她随口讲的一个故事,结论却是那样的诛心。
——那感觉,像是陷在过去,永远走不到未来。
多年,他守着遗迹,习惯了朝潮夕汐,习惯了到哪儿都是满目疮痍,也习惯了纪念变成了一种习惯。
“……已经没念着她了。”
顾佩瑜沉默片刻,“你还年轻,不要活得比我还要暮气沉沉。早些年不敢提,怕你伤心,也怕你跟我闹脾气。”
“我跟您闹过脾气吗?”
顾佩瑜憋不住笑了,“你不跟我闹,你跟你自个儿闹,跟你自个儿过不去——我巴不得你能跟我闹呢,好歹我能安慰你两句。”
杨洛去世的那一年,他过得人不人鬼不鬼。她请了长假,专在家里陪着他。他闷声不吭,半个月不跟人说一句话。这样过了大半年,他说,妈,我没事,我准备出去读书。然后就闷头开始准备,等所有手续都办妥当,二话不说就飞美国了。那时候好在有程宛,不放心他,也跟了过去。她每每问程宛,知遇怎么样,知遇好些了吗,程宛都是报喜不报忧。她心里清楚,自己儿子不是能轻易放下的人。小时候淘气不懂事,把一只松鼠给养死了,他为此难受了一个多月。现在走的是个人,是他十六岁开始,就跟在后面,从追逐到深爱的女人。等他从美国回来,就是现在这幅温和平静的模样,这些年也没见变化——还活着,可也仅仅只是活着。
“妈,”陈知遇蹲下身,安抚似的把她手攥进自己手里,“不骗您,真没念着她了。最近遇到个姑娘,合适的时候,带她回来见您。”
在美国那阵,顾佩瑜给他发了很多邮件,频率不高,一周一封,零零碎碎无甚主题,有时候是读书心得,有时候是生活杂感,有时候是一两张照片,拍的不知名的那个角落的花花草草……那时候看过就罢,甚而懒得回复。前几年整理邮件再翻出来,才渐渐品出顾佩瑜溢于言表的苦心。有时候常常感叹自己不董事,年轻气盛的时候,不知道多让顾佩瑜担惊受怕——她就他这样一个儿子,却像个照看时刻濒危的孩子的孤母一样,拿捏着分寸,不敢靠得太近,更不敢走得太远。
顾佩瑜一愣,顿时激动起来,嘴里蹦出连串的疑问,从哪儿认识的姑娘,多大岁数,哪里人,做什么工作的……
陈知遇无奈一笑,“您别着急,八字没一撇呢。我怎么着,也得先跟程宛把婚离了,只是……”
难。
一则轻易开不了这个口,二则离婚对程宛的事业影响巨大,况且她是同性恋的事情,一直零零星星有所传言。
顾佩瑜早顾不上这个了,“有照片吗,给我瞅瞅?”
“还真有,我跟您找找。”他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手机,翻出张照片。
照片里,苏南斜靠着办公室的沙发,正闭眼打瞌睡。
那是调研回来后的一个周六,阳光透过绿叶从窗子里照进来,洒在她攥着书的手上,书将落未落。
仿佛一幅油画,他不舍得错目,不舍得叫醒她。
“哟,偷拍。”
“您儿子没出息。”
顾佩瑜手指轻轻往照片里熟睡的脸上点了点,“长得真秀气,年纪挺小吧。”
“二十四。”
“老牛吃嫩草,还挺有本事。你学生?”
“什么也没做呢,我有分寸。”陈知遇合上手机。
顾佩瑜舒心一笑,又不由感慨:“哎……我真是……”
陈知遇推着她,继续慢慢往前。
“这些年我什么都不担心,就担心你……就想呢,不管老的少的,男的女的……”
“没男的什么事。”
“哈哈,”顾佩瑜乐了,“真的,男的也不打紧,有程宛在前……”
“我说了,没男的什么事。”
“抓点儿紧吧,你也老大不小了,我等着抱上孙子。”
“您得寸进尺还挺快。”
顾佩瑜笑了,“怎么跟你妈说话呢?”
等顾佩瑜入睡,陈知遇离开别墅,站在门口,抽完一支烟,而后下山。
迎着月色。
没过两天,得谷信鸿消息,因为谷老板娘怀孕,婚礼提前,八月二十日,帝都xx酒店,静候诸位莅临指导工作。
陈知遇整理崇城大学的邮件,翻到热腾腾刚出炉的请柬,看完给谷信鸿发条信息,揶揄他非法使用枪支弹药。
多日没顾得上邮箱,挂号信、邀请函、学术期刊,满满当当塞了一整箱。
他点了一支烟,挑着紧要的先查看。
谷信鸿回来消息:冤枉,那真是擦枪走火。再说了,咱是合法持证上岗。
陈知遇乐了:谷老板老当益壮。
翻到个白色信封,上面干干净净一行地址姓名,寄件人信息什么也没写。
谷信鸿:不像某些人,羡人有恨人无,非法捏造事实,破坏组织关系。
陈知遇拆开信封,一抖,有什么从信封里飞了出来。
三片暗红的枫树叶子,躺在白纸上。
他愣着,手机屏幕亮了暗,暗了亮,忘了回复。
烟灰落了下来,他才回过神,拂开了烟灰,继续翻信封。里面一张明信片,如燃犀烛火,灼灼烈烈,是槭城十一月的晚枫。
明信片后面一行字:陈老师,谢谢您两个学期的照顾。
靠。
陈知遇心里骂了一句,赶紧摸过手机,给傻学生打电话。
***
作家餐厅开业近在咫尺,苏南上午要去餐厅拍摄场地照片。她把要推送文章又检查一遍,放进存稿箱,设定了定时发送,跟贺锐打了声招呼,然后跟江鸣谦一道离开公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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